(朱倍贤 2016.01.24.)
「寻」与「伺」一般在佛经里面是与「初禅」有关联的,包括南、北传的原始经典都讲到「寻」跟「伺」扮演很重要的地位。最近在美国有出版一本新书《Right concentration》(正定),作者是Leigh Brasington,提到现在南传佛教很多的用语、观念以及修行技巧,由于殖民时期东南亚受到欧洲列强,尤其是英国殖民的摧残、迫害,导致许多佛法的义理暗晦不明。书中提到的其中一个观念:「如何从历史、学术的角度,重新架塑原始经典的内涵」。在这个程度上面,这本教导禅修的书,比起传统望文生义的禅修指导,有某种进步。
另一方面,我觉得他的努力还有可以补足的地方。譬如,作者谈到「寻」跟「伺」的问题时,大体上是正确地把「寻」了解为「思考、思虑」;并且指出,一般人所认为「寻、伺」是「注意力的引导,把它锁定在一个点上」,这个观念并不是出自于经典,而是出自《清净道论》。虽然他正确地指出这个问题,但是,他基本上把寻跟伺理解为「纯粹是一种障碍」。也就是说,修禅那的人不得已要经历寻与伺,然后最终目标是要从寻与伺超脱出来,才能进入到比较理想的禅定境界。
这样的说法跟经文是有出入的。经文里一方面虽然把寻、伺(就如同把所有的「心行」一样)当作「有可能」是个障碍,可是它不必然是个障碍。也就是说,在经典里,寻跟伺常常是有用的工具。好比说佛陀讲到,进入初禅的方法:要透过「善寻」、「善伺」,就是善巧地使用这两种功能,能够帮助内心达到更高的安乐。
在讲寻、伺之前,我们先讨论一下在佛法的禅修里最重要,要观察、了解的是什么项目?严格来讲,佛陀的教法离不开「业」(kamma)这个观念。佛陀认为「禅修」的本身是一种「业力的组合」,是某一种操作、运作内心的方法,训练起心动念的方法,所以叫做“kamma”~跟业有关联的。
在禅修里,我们在了解当下的心行、活动状况和动机,是如何在影响、塑造眼前乃至未来的安乐、痛苦或其他状态。所以,基本上佛法的禅修是在架塑「业」。套一句我们过去常常在讲的「方程式」:佛法的禅修包含「了解业力」、「塑造业力」、最终「释放、超越或放下业力」。我们可把「业力」了解为「内心使力、起心动念、动机发生」等状况。而传统上也是这样了解「业」的,是有动机的动作。它会留下痕迹、有熏染作用、有架塑、制约、引导接下来的经验等特质。
「业」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:「我们如何想事情,如何思虑、判断和评估事情」。在一般尤其是当代禅修的方法里,这个环节常常被忽略。若很务实地看待「思考」,也就是「寻」跟「伺」对身心的影响力,我们可以说「寻跟伺大概是影响身心最剧烈、最深远的其中两种作用」。这在「认知心理学」(cognitive psychology)里是很普遍被认知的。
现代的认知心理学家采用「认知、思考、念头」的转变和转向,来达到治疗各种不同精神疾病、心理疾病的功效。例如「忧郁症」有很多不同的治疗法,有的是行为纠正、有的是使用药物治疗。其中有一个经常被心理学家、精神学家使用的「认知治疗法」(cognitive therapy),基本上治疗的内容是要忧郁症患者,在日常生活中去留意,内心是如何在「自言自语」、「言语导向」。认知心理学家发现,有很多忧郁症的患者,往往是自我负面导向。他们的思虑、念头、取角常常是会让自己更加忧郁。例如遇到「失业」的问题,负面的思虑就是「我怎么那么笨、那么糟糕」、「上天在处罚我」、「我就是这么没用的人」、「像我这种是社会负担的人,干脆一死了之好了」。
我们的念头在一个程度上,是由当下的「受」所影响的,也就是说,当下舒不舒服,会影响念头的质量。当下如果是安乐、舒适、愉悦的,比较容易倾向产生正面的念头,反之亦然。同样地,念头也会影响当下的感受,所以,它们是互相循环、增上、回向。念头影响感受,感受也在影响念头,如果能了解这「互相辉映、互相回向」基本的因果原理,就能够一个程度去影响身心当下的走向。佛陀就是认知到这样的原理,他发现我们内心在盘思的主题、思虑的念头,念头里面的色彩、气氛、情调、氛围…,都会影响我们的心境 (见 《中部》9和44经 对心行的解释)。
「寻」基本的意思是「念头」~如何想事情;第二个意思是「如何选择内心思考或观想的主题」,如何把心导向某种氛围、意境。「寻」基本上具有这两个意思。现在的老师普遍都把「寻」理解为「注意力锁在鼻端」等相关的动作。可以说99%的信息都是这样讲。但随着自己系统化地翻阅经文,开始发现愈来愈不对劲。如果把「寻」解释为「注意力锁定在某个目标上」的话,它在绝大多数的原始经文里是不适用的!这样的理解角度,无法帮助我们厘清经文里关键的意涵。
经典里讲到「寻」,就是一种思考、内心的导向于某种意境,这是很清楚、随处可见的,如以下几个实例:
《中部 44经》说:人要开口讲话之前,「寻」跟「伺」必须先启动,意思是说内心要先有言语,然后发动嘴巴、舌头的肌肉,外在的言语才能发生。
其他经文说「二禅叫做圣默」。「圣默」:尊贵的安静。因为它是念头、言语、符号的止息。
另外,相信大家看过许多不同的后代佛教的形像。不管是画像、木雕、石雕等不同的形象里,常见的一种「手印」叫「禅那印」(dhyāna-mudra),右手压在左手上面,两姆指衔接。在佛教常见的一个手印,叫「地神见证印」,是一只手垂下来、中指接触地面。有许多这种类似的手印,其中一个常见的是,一只手举起来、「食指」和「姆指」相触,「中指」、「无名指」、「小指」指向上方,这个手印叫「说法印」或「转法轮印」,梵文~vitarka mudra。 “vitarka"就是「寻」。也就是说,光是看佛像的手印,「寻」就是在讲话的意思。古代佛教的雕塑艺术要表达佛陀在从事什么活动,从手印就可以看出来。当佛像表示出「说法印」时,这些木雕或石雕的佛像不需要发出声音,从手印即可看出,要表达的是「正在说话中的佛陀」。
《中部 18经》提到:我们的心理活动,如何从「单纯」演变到「复杂」。一开始是先有「触境」,如眼睛接触色尘,也就是眼睛看到视觉的目标,像看到一棵树、一个人。先有「触」的产生;耳朵听到「声音」,先有「触」的产生,神经系统跟外境的接触。「触」会产生「受」~舒适的、不舒适的、中性的;「受」容易衍生「想」(sañña)~心里面划界线、符号;「想」会再衍生「寻」(vitarka);「寻」又会衍生「迷想(戏论)连锁效应」(papañca-saññā-sankhā)~从简单的想(vitarka)演变为具有复杂的故事情节的想。
原本“vitarka"~简单的内心对话,只是说「我在看这棵树」,演变成为迷想(戏论)连锁效应时,变成「我在看这棵树,我想起来了,高中时跟我的初恋情人,在东海湖边一起在看这棵树,那时我是多么年轻、意气风发…」等非常复杂、连绵不绝的故事情节。所以,从《中部 18经》的上下经文可以清楚地看出,“vitarka"(寻)是「思考」的意思,若把「寻」当作「专注」的话,这样的内容就无法成立了。
在巴利文字典里讲到「寻」有翻转、推敲的意思;而且梵文“vitarka"的“tarka”这个字后来演变英文的另一个字。稍为有语源学背景的人都晓得,英文很多字都跟梵文有相同的语源,所以英文有很多字,听起来、看起来很像梵文。例如美国的万圣节,小孩子会扮成各式各样的小妖精出去跟人要糖吃,他们会先喊着“trick or treat!"(给糖吃,不然就捣蛋!)“Trick"有「算计、捣蛋」的意思,它的字根跟“vitarka"的“tarka"是一样的。也就是说,vitarka"原始的意义就有「算计」、「在心里盘算、翻转、推敲」等意思。
「寻」这样的基本意涵,在很多佛教部派里面一直都保存着。不管是「说一切有部」、「经量部」的论典,乃至更晚的「瑜伽唯识」的论典等等,都一致性地把「寻」、「伺」解释为「内心的语言」(mano jarba)。像「唯识学」的重要学者世亲,就把「寻」解释为「内心帮助你调查的语言」,把「伺」解释为「内心帮助你翻转、评估一件事情的语言」。所以,从这些不同的经典、论典里可以清楚地看到「寻」、「伺」的基本意涵。
在众多提到「寻」和「伺」的经典中,把「寻」解释得最清楚的,大概就属《中部 20经》,这部经叫《寻之调伏经》(Vitakkasaṇṭhāna Sutta),主题就是跟「寻」有关,谈的是关于怎样调伏「寻」的动作。佛陀很务实地提到「当你遇到不理想的寻,要如何对治」。「不理想的寻」指:不善的、会让心陷入贪、瞋、痴的「寻」。取而代之的是「善巧的寻」,主要有5个方法:
第一、当你使用某种寻,即某种「想事情的方法」、「看待事情的某种角度」、「观想的某个主题」,会让你的贪瞋痴产生或加强时,第一个作法是「改变思考的主题」。可能刚刚思考的主题是自怨自怜,「我失业是因为自己太没有用」、「良辰吉时没算好…」这些没有建设性、于事无补、对眼前的活动无法改进的思惟,就要换个角度来想事情。例如:「遇到逆境就是一种增上缘」、「遇到『失去、灾变、挑战』可能是一种『转机、机会』」、「我可以利用这个时候,重新思考我的目标,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重新调整、改善」,这叫「改变思考的主题」。
第二、有的时候改变主题了,内心还是被贪瞋痴所占据,这时就要学习「观察寻的过患」。可以观察某一种寻的过患,之前那种不健康地想事情的角度,有什么不好和过患。或者可以反省所有的寻都有的过患,就是「想事情好累呀!」,「不要想,相对地轻松」。每次心里面在分析、使用逻辑、追着念头跑,都是要花力气的。这些复杂的功能,实际上是慢慢长大后才学会的,若是你叫很小的孩子去做逻辑推理,他们马上就皱起眉头,宁可跑到外面堆土堆、追蝴蝶,因为他们直觉上感觉到想事情,尤其是想复杂的事情,是件疲乏的事。
第三、佛陀说,如果「改变想的主题」、「观察寻的过患」心还是陷溺在贪瞋痴里面,这时就要学习「不要理会你的念头」。不理它、不添油加醋,而是去做该做的事情,好比说「留意当下的触感」。不去思考理会念头,把它当作是「别人在讲话」、「森林里刮过的风」,不关自己的事。
第四是「放松」,去留意念头产生过程的使力,以及如何放下这些「心行」。
以上方法都没有用时,佛陀教导第五个方法,就是用「强大的意志力」。经文很生动地描述:有的时候什么方法都没有用时,该怎么办?咬紧牙根、皱起眉头,额头上绑着一条「必死」的头巾,就像一个强而有力的壮汉,把一个羸弱的人压倒在地上,用暴力制伏他,狠狠地教训他。有的时候就得用这样的方法。
所以,在《中部20经》很清楚可以看到佛陀讲要如何调整「寻」,很清楚地看到「寻」的意思是「念头」、「想事情」。把禅定想象为主要是有关于「打得念头死」,这与原始佛法中的次第是大相径庭的。
以上讲的,有很多可能比较学术性或理论性。有时候必须用学术性、听起来比较复杂的角度来讲,那是不得已,因为现在对佛法的误会和讹传太多了,为了说服别人,有的时候只好引经据典。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也没有关系,直接去留意正确的操作面的问题即可。
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强调「寻」跟「伺」的内容是什么?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,若把「寻」误解为是一种专注力的使用,把心死锁在一个极微小的目标,像帕奥禅师教的,把心训练得像雷射一样,锁在一个小点上;或是像「天台宗」智颛他们教的修止观,把心锁在丹田、鼻端。这样的定与历史佛陀所教的定是全然不同性质的。佛陀讲的定,不是修了定之后再去开发智慧,而是「修定的过程就是在开发智慧」。
要确保禅修时的觉知,不是太宽也不是太窄。「太窄」就是把心变得像雷射光一样。因为心是锁着的,好像变得安静、被压制住了,可是没有能力知道你观察到的是什么!你没有能力知道你的身行、心行以及当下的身心状态,没有任何空间能够了解、调整、超越活动的状况。这种觉知「太窄」了。觉知「太宽」是想事情的方法与所起的念头,漫无边际、天马行空,一边静坐一边想「某某人演讲说,静坐时寻就是想事情,我现在就拼命来想事情,我来思考、复习一下整个佛法的思想史,两千五百年来的历程…」,这样就太漫无边际了,对定力也是没有帮助,而且还会有障碍。
怎么样才是「恰到好处的范围」?有很多经文告诉我们,好比说「四念住」就是恰到好处的范围。「四念住」就是观察「身、受、心、法」。也就是说,如果观察的范围是「身体的触感」、「身体的动作」、「呼吸的整个活动范围」、「被呼吸牵连到的身体」、「在参与呼吸活动的身体」,这些就是适合的范围,也就是「身念住」。
有关「范围」的问题,《相应部47.6经》讲得非常清楚。目前中译「范围」翻译成「自己父亲与祖父境界的适当范围」。「自己父亲与祖父境界的适当范围」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是指「你的地盘」。
为什么说与「自己父亲与祖父境界」有关联?现代这种人口频繁、长距离流动的情况,在古印度是很少见的。古印度的人,可能一辈子不会离开他们出生的村落。自己的村落,就是保护自己安全的地方。若离开自己村落到别村去,人家不认识你,就有可能被抢、被打、被人家摒逐、排斥,没人罩着你!若是在自己爸爸、爷爷、家族的聚落(祖先的聚落)一脉相承下来的地盘里面,你就是被保护的。
所以,《相应部47.6经》讲「我们的心平常要待在自己安全的地盘里面」,若脱离这块地盘就会「为魔所乘」~恶魔就会找机会来掠夺你!经文讲的「安全地盘」~不会遭遇危险的地盘,指的就是「身、受、心、法」。这个范围不会太宽广无边,因为在修「身念住」时,心能够观察到「整个身体在做什么」:头有没有太紧、眉头是否皱着、坐姿有端正否,是否因为紧张而使得腹部隐约有紧,呼吸是不是没有很恰当地使用横隔膜…等等。
可以透过观察、调整整个身体的活动,达到整个身体慢慢趋向于安宁、舒适和通达的目标,这样的范围既不是太宽广也不是太窄小。你可以在里面达到定力,虽然心不是死锁在一小点,但是可以在这个适度的范围内,活动着调整身行或心行。因而能够明白,什么样的「业力」能帮助禅那的产生、帮助五盖等不善法的消灭;能够了解什么样的业力、活动方式,能帮助你安定并维持这样的理想状态。
佛经里处处都有谈到「适当的范围」。很多地方讲「四念住」;有的地方讲「安那般那念」,就是指整个呼吸的过程,指的往往就是全身,或者是跟呼吸有关联的那些肌肉,跟呼吸有关联的收缩、膨胀、松驰、紧、松,提神、放松的感觉,付与能量、和缓、放下来的感觉,跟呼吸有关联的动作跟触感。有的经典讲到「忆念佛、法、僧」、「慈悲喜舍」,这些都是一个范围。
再回过头来讲「寻」一个很重要的意涵,就是能够帮助我们的心导引到某种意境。这样的寻,有可能是使用「语言的」或「图像的」。心理学讲,不同的人、不同的惯性,有的人的学习方法,主要的是使用「文字符号」来处理、分类那些信息;有的人是使用「图像」。所以在教某些学生时,把文字写在黑板,对某部分学生很有帮助;对另外一些学生必须用「图像」,在黑板或PowerPoint上画很多概念图,来显示不同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等等。
所谓的「寻」也是「思惟」的同义词,也是「志」的同义词,也就是八正道的第二个「正志」(sammā sankappa),有时翻成「正思惟」或「正思」。经典里说「志、思」就是「寻」的同义词。
《中部119经》提到,禅修者一开始时,必须学会放下「俗家生活的记忆及意图」,也就是跟在家人生活有关的记忆和意图。在家人的意图之一,例如「我要把银行存款的100万人民币、新台币,变成200万、300万」。在家人的记忆,像「大家围在火堆旁,我的太太在喂小孩,我身边有忠于我的狗…」一副享受甜蜜天伦的滋味。若出家人想到这些,讲得粗俗就叫「凡心大动」,还俗的心念、意图就产生出来。所以经典说,一个禅修的人,学会放下跟俗家生活有关的记忆和意图,就叫做「远离寻」。
可以透过思考俗家的过患,思考脱离俗家环境的烦乱、喧闹的好处,可以透过观想自己进入森林暂时独自一人、把自己放进一种脱离喧闹的意境里面…等,这些做法都是「寻」。像一开始打坐时,若能把自己放进「远离」的意图或情境,其中一个意涵是指心跟宁静相应,脱离开忧恼、焦躁感,脱离好多的义务、责任感等等。一般的俗家人,心里面都有「我得做些什么」、「若不如此我就不是个孝子、贤妻、慈父」、「若不如此我就是社会的寄生虫」,这就是俗家的义务、任务。把这些东西都放开来就有一种轻松感,我现在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,我只需对自己负责,现在唯一要关心的就是「怎样让自己安乐」、「怎样真的对自己好」,光是刻意地将心导向类似的情境,这就叫「寻」。
我们一个一个来看,在静坐时「正知」、「正念」、「正勤」怎么样跟「寻」和「伺」配合,什么情况下不需要「寻」、「伺」?
「正念」就是记得「现在该做什么」,包括静坐时必须记得「觉知的范围」在哪里。如果是在修「身念住」,必须记得「我的注意力不要脱离开跟身体有关联的地方」;在做「安那般那念」时,你的觉知不要脱离开「跟呼吸这个运动有关联的地方」。若是记得把你的觉知,保留、停留在一个「范围」~「祖先、父亲给我们安全的地盘里面」,这是一种正念。若记得当下要使用的技巧,例如十六胜行的某些技巧,可能是「让身行放松、缓和、宁静」,这也是一种正念;或者不断地「把心引领到远离」~远离世间贪忧、远离俗家人的记忆跟意图,这也是正念在帮助你维持着、记得继续朝着这样的方向前进。
这些正念可以配合「寻」来做,好比说,静坐时可以给自己一个指令:我应该要朝向远离前进,而不要想「我明天晚上要煮什么菜给小孩吃」,真的要想,就要想「呼吸要怎么样才能够满足、轻柔、省力,才能够给身心滋补、安宁的力道」。当内心有这样的意念、提醒和自我导向,都是「寻」的功能。
那么,在做正念时,能否不透过寻而达成?当然可以。举例来讲,有可能现在的身心已经是非常专注、融入于适当的范围里,融入于十六胜行的某一个技巧,当已经非常专注融入于远离的情境、氛围、气氛时,就没有必要透过「文字」、「自我引导」、「把心扭转过来」这些多余的动作。此时寻已经是多余的,若再去做,只会破坏、干扰眼前的省力。
同样地,「正知」也可以这样做。「正知」有时翻译为「正智」,简言之,就是「了解眼前的活动状况」。举例而言,现在可能在修十六胜行的「了解心行」,那么,就要观察你是怎么样在使用这个技巧,这个技巧有没有进步的空间、如何事半功倍~用最少的力气达到理想的效果。你不断在调整、玩味着「业力」~怎么样的起心动念、发动心,才能达成你所要的那种塑造的效应。这些是「正知」的功课,可以配合着「寻」来做。
好比说一边在观察,心里面一边用语言和意像来导引自己:「我现在注意事情的方法有点太用力」、「我记得最好不要皱眉头」、「表情若是放轻松,对我的安静感会有帮助的」、「哦,我现在表情放轻松了,果然感觉比较安静了」。或者在心里面念诵、记忆着经文里面的指引:「吸气时,安抚着身心;吐气时,让身心变得更祥和、宁静」,这也是一种「寻」。有可能背诵完之后,心里面出现念头「果然,当我很系统地把身心安宁下来,我的心也变得安静了,真是舒服啊!」内心起这样的念头都是寻跟伺的作用,它里面有「思考」、「寻思」、「反省」、「对应」、「评估」、「调整」等作用。
「正知」同样也可以不搭配寻跟伺来达成。有可能身心已经是很深度、高度一致性有满足感和安宁了,不再需要内心不断的导向、调整、扭转等动作。这也就是为什么修「四念住」、「禅那」、「正知正念」可以配合「寻」,也可以不配合「寻」。
配合寻达到理想的身心状况,就叫「初禅」。初禅是「有寻有伺」,因为「善寻」、「善伺」而产生出离的喜乐,就是「初禅」,原始经典就是这样讲的。「二禅」以上就是当你不透过寻、伺而做这样的工作时,身心有更大的安宁,所体会到的满足感、愉悦感、平舍感,更加一致、少干扰性,连内在的语言都不见了,达到了由「尊贵的沉默」而产生更深度的满足感、寂定,就是「二禅」以上的境界。
经典(《增支部5.28经》、《中部39经》、《中部119经》)里讲到禅那是怎么进步的:「初禅是洒水在黏土上面,手要在那里拨弄着,把水浸淫、揉入黏土里面」,这里面有很多的调整、导向、阅读,这是初禅的境界。「二禅是身心都浸到水里面了」,但是水是有波动的,在湖底下有个泉,不断冒出新的水流。「三禅是全身浸在水里」,而水是完全没有波动的,水是完全安静的。四禅的比喻中,连水都没有了。
同样地,我们在禅修时就是要学习善用「寻」、「伺」的力量,来帮助我们了解、评估、调整眼前所使用的力道。我们眼前所使用的力道,所感受到的快乐、舒适、满足感、平舍心,是否朝向愈来愈安静、愈来愈一致化,因为「一致化」,所以内在的波动变少了,所需要调整的动作也随着减少,需要相对应做的调整、纠正、改变、隐隐约约微调这些动作减少了,心又变得更安静,这些都是需要判断和评估的。
所以,不要把佛教的禅定当成只是放空、专注,而是要透过「善寻」、「善伺」才能培养评估眼前的业的初始能力、它所造成的效果、以及有多大的改善空间。你才有能力观察改善了之后的业力,它的结果是如何,而能随之改善。「智慧」的重要的一部分是这样产生的:怎么使用和转变念头、体会到什么叫「善巧的起心动念」、「不善巧的起心动念」、什么叫「有起心动念就有苦」。
「寻」在禅那中的功用,就好像鸟儿在学飞。在南加州我住的地方,常常可以看到老鹰。光是看个别老鹰飞翔的姿势,大致就可以判断这是一只成熟的还是幼稚的鹰。幼稚的鹰飞翔的动作,在拍打、振翅时是忙乱的,有很多的拍动;若是一只有经验的老鹰,飞翔时的拍动就减少了,不得已时才拍动翅膀。牠只需要间歇、偶而的拍动,就能够滑翔很久。因为天空有很多气流,太阳照在地表时,热空气向上升,造成气流向上升,这些有经验的老鹰只需略略拍打翅膀,就能让自己进入正在向上升的暖气流(catching the drift),不需要费力气拍打翅膀,大部分的滑翔都只是利用、善用空气中,自然而然有的正在上升或下降的气流。只需在气流跟气流之间的转换时,略略拍打翅膀,其他的时间只是「乘风破浪」,让空气带着牠飞,而不是抵抗着空气在逆向操作。
我们在静坐时也是如此。一开始有很多忙乱、多余、复杂的拍打翅膀,随着细腻的寻跟伺,我们开始知道眼前需要的正面能量,能不能用最省力的心行产生。一旦产生之后,怎样能够滑翔、乘风破浪、被承载,可以愈来愈是一个「被动者」,愈来愈把「要做什么事、控制什么」的功能放下,怎样才能省力地择善固执。怎么样去观察那一直要控制、要做、要干预「我要怎样怎样、我才能怎样怎样」的这种冲动、干预的减弱和舍弃,使内心得到更大的满足感。在降低控制和干预的同时,内心还是趋向愈来愈善巧、与善和流、渐渐归顺于无为。
在修学禅那时,若能直接看到干预、控制是如何在制造「辛苦」,看到它的「过患」,然后放下它,放下一分就得到一分的安宁、满足,从中一样可以得到出世间的智慧,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说「原始经典都是这样讲的」:真正的智慧是在禅那的开展中而获得的。
能够帮助我们进入禅那的思考、取角,这些并不等同于「散乱」、「杂念」。「杂念和散乱」是你愈去想它就愈散乱。而「善寻」的一个特质是,对于你的目标是很清晰的,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前进,好比说方向是「远离」、「让身体更放松」、「让心行更加省力」,你的方向是清楚的。然后,如《增支部4.35经》所说,念头有用时就使用念头,念头无用时放下念头。使用念头时,把思虑、念头都导向帮助你去达成如上述的中程目标,都是在提醒你继续朝这些中程目标前进。这就是为什么「善寻」与五盖的「散乱」是不能等同的。「善寻」的「寻」虽然是「思考」的意思,但并非「起妄念」的意思。
总而言之,佛法的禅修不是机械化的,而是要去培养、协调许多内心有用的、良善的特质,包括正知、正念、正勤。要关注你所选择的范围是什么,要用什么技巧来对治、调整「寻」;在禅定之中要怎样统摄身体、心、兴趣、热情(勤)、能量、呼吸、觉知。这些都需要统摄起来,同时发挥作用,禅那才会发生。在一开始要统摄这么多东西,看起来像是复杂的,所以必须有「内在的引导和逻辑」(就是「寻」的重要功能),必须有能力记忆起曾经听闻过、学习过的佛法,才能有效率地、保持在正轨上地,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前进。你才会记得要做什么、该做什么,遇到不同的状况时,要怎样调整,这些都需要「多闻」、「寻」。慢慢地,从忙乱的状况、看起来复杂的状况,使之愈来愈统摄、合一,那么它就变成「二禅」以上,更高度的「三摩地」,这也就是为什么「二禅」被形容为「定生喜乐」。
大家可能都看过「陀螺」,但不是台湾传统的那种,而是现代、做得非常精密的那种陀螺。禅修在大部分时候,不是一成不变的死寂状态,而比较像陀螺在高度运转的状况。当它在高度运转时,如果看它的顶端几乎是没有在运动的,而实际上是在高度地运动着,处在一种高度平衡的运动,同时协调着许多的事情,所以看起来好像没在动。「禅那」的状况有一个程度像这样,不要把它想成「打得念头死」,而是想象成我要如何协调这个「高度运动的陀螺」,令它能保持着这样的运势、力道和平衡。这也就是为什么佛陀讲,所有的禅定都是「心行」,都是「造作」,都是一种活动状况。
问:刚刚边听边练习,当下内心有极度的安适跟满足感,过去我常形容它是「甜甜的感觉」,心某个程度不再有任何再形成的欲望,这时很容易回到身体的触感去感觉,大部分的时候是留意身体的紧松,能不能再放松一点点,请问如何能够更绵密地观照?
答:这是很好的问题,随着「多闻」,也就是随着我们对于佛法的技巧了解、思考得愈来愈多,去实验得愈来愈多,「工具」会愈来愈多,这些对我们都是有帮助的。例如「打坐时心里甜甜的感觉」,这个甜甜的滋味,除了放松之外还能怎么做?其中一个「寻」~取角的方法是,可以看同样是这种甜美的滋味,它能多大程度浸透你的身心,去检验身心是多大度程被这个甜美的滋味所滋润着、检查心怎样在「吃」这个甜美的滋味。「吃」是一种比喻,当我们的心在受用某「乐受」的时候,你留意一下,有时候它是大口大口地吃~「好好吃哦!」;有的时候是细嚼慢咽、慢慢在品味;有时候像在喝水而不像在吃,不是在「咀嚼」而是在「吞」。你的「吞噬的方法」,怎么样在影响你的满足感、宁静感,这又是另一个角度。同样是这个「甜甜的滋味」,你能不能用「最少的力气」来维持它?像有的人为了维持这个滋味,必须心里面一直想着跟远离有关的主题:「我现在是脱离家人的喧闹,不用照顾我的女儿」、「现在没有人事纠缠,把贪、瞋、忧恼都放在一边」。可是另一方面,「我真的有必要一直这样想吗?」能不能更单纯一点,光是在受用之中就能让那股甜甜的感觉能更加深、更透澈。这些都是不同种类的「寻」,就像飞翔的老鹰能觉察身边有3道暖流,哪一道暖流离我最近、力量最强,我能用最少的力气搭上线,转换到那股暖流上面,就不用很累地拍翅膀而藉势飞行。
问:最近禅修时,突然想通「如何降伏干扰」,「有」(becoming)是因五取蕴的抓取,所以一直轮回。破解的方法之一,是研究当下的五蕴是如何在抓取任何的东西。请问这样的练习是对的吗?
答:是,这是很高深的修行方法。如果要有很扎实的基础,能够没有障碍地衔接上高深的修行方法,观照五取蕴的方法,最好依照原始佛经讲的道次第,包括:如何开发色界禅。为什么要这样呢?因为心对五取蕴的抓取是根深柢固、盘根错节的,往往是剪不断、理还乱的,也只有一步一步慢慢地松脱一点、松脱一点。就像在种菜时,要拔起一棵小树丛,它的根已经扎得很深,一时间拔不起来,必须先用镰刀把有刺的小枝削除,不会在拔它时刺到你,拔它时先戴好手套,再去摇动它,让它的根松脱抓住的泥土,慢慢一条根、一条根地捡起来。我们在修四念住、禅那时也一样,一层一层在松脱,帮助我们看到「业力的真相」是什么,这样做有这样的后果等等。只要心里具备「正见」,对佛法有正确的信息,在禅那的开展过程,自然而然就会很深刻地了解什么叫「非我」、深刻地体会「五取蕴是有为法」,抓取它是痛苦的。
问:刚刚有讲到「帕奥禅师教的方法是『锁住呼吸』」是指什么?
答:比如说气流通过鼻端时,鼻端那个部分会被气流刺激、磨擦。帕奥禅师讲在这上面找一个像铅笔尖一样大小的点,去注意气流磨擦的那个点所产生的生生灭灭的感觉,称之为「锁住在鼻端」。
问:「十六胜行」的前两阶的呼吸不也是这样的呼吸吗?
答:不是的,十六胜行的前两阶是知道出入息的长、短,我们之前也讲到,十六胜行是一个口诀,里面有很多省略的部分,包含:不只是知道呼吸的长、短,还包括知道呼吸的深、浅,以及知道呼吸的其他状况,用意就是要你去了解基本的呼吸状况。十六胜行在经典里的叙述,讲到一开始把注意力带到
“parimukha” 。意思就是类似「从胸口到脸」的这种大范围里,都要去留意呼吸在这些部分造成的效应。所以,你是怎么样知道呼吸的长短,不是锁在鼻端一个小点上,而是看到整个身体参与呼吸的过程,来判断它的长、短、深、浅以及它们所产生出来的效应。
前两阶很重要的是:知道什么样的呼吸能够比较舒服。像阿姜李所教的方法,就是慢慢去调匀呼吸,有的人的吸要将横隔膜拉到一个地步,有的人只略略地动横隔膜而已;吸到什么样的地步、吐到什么样的地步,才会感觉到很省力、不会缺氧,好像身体是浸淫在充分的氧气里面,很饱足的感觉。不会因为呼吸的新陈代谢减缓了,让你有缺氧的感觉,这其中还是有判断业力的成分在里面。整个呼吸观,都是在看呼吸所牵扯到的整个身、心,这是安那般那十六胜行。
问:一开始上坐需不需要先找到呼吸?
答:当然要找到呼吸,但是要找到什么范围,是可以有所调整的。我们的身体有很多部分是跟呼吸相关联的,有的时候有一种修安那般那念的方法,就是直接看胸腔、腹部的起、伏、膨胀、收缩所产生的「触感」,这样的范围比较有利于帮助你看到,你是如何参与呼吸,如何透过微调呼吸而改变当下身心的状况。
另一种安那般那念「寻」的方法,我发现对很多人很有帮助:把身体的内在想象成是一张「被单」,古称「兜罗棉」。随着你吸气「兜罗棉」里面会膨胀而有张力,气压轻轻挤推着被单,任何一个感觉气压最明显的部位,都会有一个连锁效应。好比说「胸腔」被挤压的感觉最明显,它的连锁效应是其他身体的部分,有可能隐隐约约有「涟漪」的感觉;可能带有满足感、电流感、紧松感。在吸气时,看被单在气压增加、隐隐约约推挤的刺激里有舒服感,它刺激着神经系统;在吐气时张力消除,刚刚推挤的力道慢慢地缓解乃至消失,这个过程里又有另外一种舒服感,像是神经系统被呼吸按摩着。
如果是透过这样的方法来达到定力,一开始就会知道「要如何观察心行,如何透过了解、观察心行帮助入定」、「如何在定力之中,持续着、观察着你的行动状况」,而且用这样的方法,比将注意力锁在鼻尖一个小点上,会更容易产生喜跟乐。尤其是如果有因缘跟僧团近距离地互动,做即席、及时的观察与回馈,就可在很短的时间体会到「原来静坐真的是舒服的」。要能够做到身体、心理的调整,观察和觉知的范围一定要打开一些,不能死锁在那么小的地方。
问:但把注意力放在身体的触感时,有时候觉得范围又很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