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倍贤
《相应部23.4经》:佛陀的弟子应该要了知、观察「五蕴」。
《相应部22.48经》:对五蕴要了解到什么样的程度?了解甚么样的五蕴?不管是过去的、未来的或现在的;不管是我们体验中所认定为,是内在的或者外在的,粗糙地或微细的,丑陋或美丽的,远的或近的,只要是内心对其有「抓取的潜在力」的,都是禅修中探究了知的对象。只要是那些「自我感」获取滋补品、食物的来源,是心攫取滋味、乐趣的所在,只要有可能会衍生出「漏」的——会因之而受干扰、被烦乱、成为苦迫来源的,都应该要了解、观察。
简述「五蕴」
「色」是指跟身体有关联的经验。如:当下坐姿的具体触感;呼吸时,身体微微地膨胀收缩,牵连着不同部位的肌肉的具体触感;信心受打击时,身体蜷曲紧缩,边界感变局促的具体触感;深度放松时,主观中贴附着身体的能量网变得更活跃、均匀——种种与身体有关的具体经验。
「受」就是在心接触境界的时候,所产生出来的愉悦感/舒适感、不愉悦感/不舒适感、或者是中性的感觉。如:寒冬时,暖阳照拂的舒适感;回忆起不悦的经历时的不愉悦感;看到适意的景象的愉悦感;听到陌生人谈无关自身的话题,不痛不痒、非苦非乐的中性滋味。
「想」是指分别、认知、诠释、内在影像、界线区分、意义赋予等等。如:对当前处境乐观或悲观的认知;判断自身或他人的贫富、美丑、用处、亲近或疏远;国族、党派、族群的区分;道德和价值观中的评审和批判;宗教观念和体验中,天人合一、脱离自他区隔感而生的意象、意境。
「行」可从两部分说明。一个部分是:「行」是动机、意志、「启动心所需的使力、用力」(某些地方,「行」还包含了动机和意志所造塑、熏染的惯性、潜力)。另一部分是:「行」是所有的内心活动。这两部分的关联是:所有的内心活动,在佛法心理学的了解,都包含了动机、意志。所有的内心活动的促发、维持、参与,都有意志的成分。
这也是为什么《相应部22.79经》很特别地提出,五蕴的每一个蕴,严格来说都是「行」:「色蕴」也算一种「行」,因为与身体有关的经验,如当下呼吸方式和身体姿态,都透过「意志」而造塑、维持、参与。「受蕴」也算一种「行」,因为「意志」必须针对舒适感、不舒适感、中性感,对应、并且参与其中,「受蕴」才成为对自体有意义的经验。「想蕴」也算一种「行蕴」,因为 「意象」、「区隔」等「想蕴」的作用,都透过「意志」而造塑、维持、参与。「行蕴」本身被叫做「行」,因为「启动心」「用力」「活动贯彻」就是「意志」在造塑、维持、参与…乃至「识蕴」也算一种「行」,因为「识蕴」的「觉察功能」一定是透过「有意志力所灌注」的「注意力」支撑下,才有作用。 也就是说,「识蕴」是「内心灌注资源和力气于觉察功能」,觉察功能才发动的。
「识」则是觉知、觉察。如:对于视觉经验的觉知、听觉经验的觉知…嗅觉…味觉…触觉…乃至对于内心经验的觉知
「蕴」(巴利文khandha/梵文skandha)有「积聚」的意思。从佛教心理学来了解,每一个蕴都是由很多细腻的活动所组成的。例如「色蕴」──身体主观呈现出的感觉,实际上是由很多细微的活动所搭建起的:呼吸的快慢深浅、身体不同部位的紧松、心情的波动、肌肉的反应、血压的摆幅、出汗等新陈代谢的速率等等,都在搭建造塑出当下「色蕴」经验的质地。同样地, 「受蕴」、「想蕴」、「行蕴」、「识蕴」都是由粗细不等的活动所搭建、架构。也就是说,「五蕴」是「活动所搭建、架构」,所以都是变动状态中、不稳固、随着活动的此消彼涨而质变着。
「积聚」的另外一个意思是,每一个蕴除了都是由很多细腻的活动所组成,它们也是各自为政。五蕴看似统合起来服务自我意志,实则各有好恶、觅食方式、运作法则。彼此间虽相互影响、交涉,然而不尽吻合的好恶、觅食方式、运作法则,往往让它们各奔东西。若夹在、搅和于它们之中,就要被拉扯、轰炸,想要维护短暂的安适,就要无有歇息地争斗、协调。所以别被轻易误导,以为五蕴的活动真的是为了服务、贯彻自我的意志的。
佛陀之所以在教法里,有那么多地方讲到五蕴,并不是为了要解释众生是由甚么元素组合的。「由甚么元素组合」的这种猜测和议论,对于超越苦迫并没有实质的帮助。从大约公元一世纪左右开始的论书、乃至自称是「佛经」的大乘作品,大量地传出「众生是五蕴所组合,所以是性空或无我」的观念。然而,这并不是历史佛陀讲解五蕴的用意。
历史佛陀从不从事「在本体上,众生终究是甚么,是由甚么东西组成」的戏论和臆测。没有任何一部早期的经典有说过「众生是由五蕴所组成」、或「因为是五蕴所组成,所以无我」。提到五蕴和非我的经典,讲的是「心所爱乐的五种活动方式,皆不足、也不值把它们当作是我」、 「若把五蕴当作我,即会因五蕴而苦」、 「为了长夜安乐、自身福益,莫把五蕴扛起来当作自我」…。
讲解五蕴,是为了帮助禅修者的注意力导向「动作的层次」。原始佛法中的每一种道品和讲述法,都和活动的层次有关,有助于禅修者看到:轮回和受苦都是动作;解脱主要是解脱于对活动的习惯性、上瘾、依附、参与;禅修者唯一有助益的注意区块与活动有关,才能了解、调整、放下某些内心动作。
同样地,原始佛法中的五蕴,也是针对「活动与苦的关联」而说,而不是表达「在本体上,众生终究是甚么,是由甚么东西组成」的哲学。五蕴的议题,谈的实际是:心如何以五蕴作为活动场域、执着对象、狩猎快乐的处所。换一个角度解释,五取蕴就是:1。心吃东西的方式;2。 寻觅食物的所在;3。 还有「反被食物吞没、驱逼」的状态。
所以,所谓的「色取蕴」,就是:1)以肉体的经验而喜贪、安逸、建立自我感,这种活动状态;2)以肉体的经验,作为喜贪、安逸、建立自我感的对象;3)心被肉体的经验吞没、驱逼…。所谓的「识取蕴」,就是:1)以觉知的功能而喜贪、安逸、建立自我感,这种活动状态;2)以觉知的功能,作为喜贪、安逸、建立自我感的对象; 3)心被觉知功能的经验吞没、驱逼。
再换一个角度,同样是原始佛经中「活动与苦的关联」这一角度来解释五蕴:所谓的「色蕴」,就是「在物质环境中寻觅食物的凭借」(而此凭借,本身也需要食物。也就是说,需要食物来延续着继续觅食的状态。请注意:佛经中的「食物」,包括了身心理食物);所谓的「受蕴」,就是「因捕获食物,而感受快感、愉悦;因未能补获食物,而感受不舒畅、甚至疼痛」; 「想蕴」,就是「评估、辨识环境中甚么是食物、甚么是可捕获的食物」; 「行蕴」,就是「盘算猎捕、执行猎捕动作、加工或处理食物、吞食食物、消化食物、排泄食物」; 「识蕴」,就是「因为盘算着猎捕,所以能在大环境中察觉到堪作食物的猎物,并将注意力调焦到该猎物」(此所谓「行缘识」也)。
五蕴包含所有我们可能发生执着的对象、也包含了执着动作的本身。(《相应部22.79》所说的五蕴都是「行」,其中的意涵之一,就是每一个蕴都是执着的对象,每一个蕴也都可以是执着活动的某种表现方式)。理论上来说,所有的身心经验,都可以被划归为五蕴里的某一蕴或多蕴。更重要的,所有心所执着的对象,所有心所爱乐的活动,都是五蕴的型态——现象界中,这是心所认得的、能消化的、能盘据攀附的既定对象。
举例说明,关于我们自认为所爱的人,实际上我们的爱意,是针对着与此人有关连的身触(色蕴)、感受(受蕴)、意象(想蕴)、联系互动模式(行蕴)、知觉(识蕴),等等。我们所架构、徘回的世界(loka)——选择性加工、选择性对应的活动范围,就只有五蕴。
五蕴与束缚
《相应部22.7经》讲,五蕴中令心感兴趣、在乎的部分,情感上与其连接的部分,若察觉感受到变异,这个变异无可避免地会造成逼迫、威胁感。
好比说,可能我们好一部分的情感寄托是自己的家人(严格的说法应该是「与家人有关的五蕴活动」,像是对家人的身触、记忆、感受、印象、认知、互动关系等)。情感寄托在「与家人有关的五蕴活动」上,就会因为变异(如:家人生病、情变、疏远等在五蕴中不同种的呈现),而生担忧惊怖等等。轮回状态中的心,以「在活动中建立安全感和自尊等等为主要关注」;而就会因为那些状态的变异、牵动,无可避免地干扰、威胁到安全感和自尊等等。
而「五蕴」就是具有会死亡的特质(《相应部23.12经》),会销毁(《相应部23.19》),会消褪、消失(《相应部23.32》)。 对于那些会死亡…消褪的,就应知道别执取它,别对它存有幻想、美感(《相应部23.20》)。对于那些会死亡…消褪的,若对它存有幻想、美感,那么你就是死神下的子民(《相应部23.23》)。
五蕴是生病、不断是不安稳的来源(《相应部22.59》)。想想看,光是这个身体—太冷、太热、坐太久、站太久、动得太多、动得太少;外面的不舒服、里面的不舒服、关节的不舒服、肌肉的、饥饿口渴感的…随时随地被骚扰,随时随地被逼迫重新调适,寻觅平衡。追求的安宁舒服,它能维持的时间是极为有限的:连睡梦休息中都会被尿意所催迫;连在无事时都被无聊感和焦虑感所催迫。不断在安适与不适间摆幅、巡回,忙碌地寻觅、调适出能多减少一些苦迫的取角、切入。整个五蕴都是这样,会生病、质变,是不适感和不安感之源。
《相应部23.3经》讲到未解脱的心跟五蕴的关联:心乐于亲近五蕴、抓取五蕴,乐于沉浸于五蕴,盘据于五蕴。《相应部22.36经》讲,只要我们的心还对五蕴团团转,被五蕴所牵系着,那么就还「受限」于五蕴。「受限」隐约有被它摆布,要看它脸色之意。看似我们在五蕴中取乐、进食,实际上是做五蕴的奴隶,追着它们跑,被它们追着跑(《相应部22.100经》也有类似的比喻:像是狗被狗炼栓于柱子,同样地,栓系于五蕴的心不得自在)。
《相应部12.64经》讲到证得涅盘的关键,在于执着、爱、渴望断除之后,心不再以任何的五蕴现象为家。同样地,《相应部22.53经》提到,当我们的心对于五蕴之间的爱,被切隔开、被切断了,涅盘就会显现。这里指的「爱」(rāga)跟一般用法不太一样。这里的「爱」包含了非常深细的,一般人不容易觉察到的依恋感、美感、熟悉感,以此为乐、以此为家、以此作为「自我」。任何的这种感情的牵系、牵寄,通通都算是「爱」。
当我们的心不再以「爱」的方式跟境界连系的时候,心就不跟境界绑在一起。我们之所以经验到生死,是因为心跟境界是绑在一起的。心跟境界是绑在一起时,心就进入时间空间之流,钻进「经验之流」(「行」) 。因为如此迷醉于「经验之流」,而以为「这是我之所在、这是我」,拾起、担扛起、钻进不同种的自我位格,在无止尽的出生跟毁坏中流浪。
所谓「死亡」,是因为心黏着在境界里面,心自认为是境界本身──入戏太深,以为自己是戏中的男女主角,随着戏剧里的角色的生死而感受到生死。相对地,这些经典也提到:涅盘是真实的,是超越一切压迫的,属于「不死境」的。要脱离死亡,就要断除「对生死、活动现象的痴迷、上瘾」。断除瘾头,需要次地的步骤。
当心全然淹没于惯性动作之流,全然被饥渴感和贪欲所盘据——入戏太深,就没有余裕能观察「心是被淹没、被盘据」的事实。饥渴感掩盖了苦迫感,因为被饥渴感所驱迫的心,全然关注于饥渴的即刻解除、狂热于饥渴的对象,它是无力觉知到自身被绑架、被驱迫的苦。就算隐约觉知到,也无力说服自己来超越这种强大的惯性。
饥渴感和驱迫感渲染着想象力,夸大了贪欲对象的美感和快乐潜力,也夸大了自心对贪欲对象的需求度。修「远离」,是以种种技巧、策略,帮助自己暂时抽离那种「全然入戏地、被驱迫的状态和环境」,帮助自己暂时脱离开那种「惯性不停地被强化的状态和环境」,帮助自己能在没有「全然被淹没、被盘据的状态和环境」中,有余裕更醒觉、乃至削弱和断除惯性。
而「厌离」则是「检验和调整对贪欲对象的认知和互动关系」。修「远离」是修「厌离」的基础,若不能与「上瘾状态」保持安全距离(「远离」),身心就不具条件能检验和调整对贪欲对象的认知和互动关系(「厌离」)。
《相应部22.63、22.120经》提到培养「厌离心」。简短的经文并没有对于「厌离心」的目的多做说明。实则,「厌离心」的目的,是摆脱「不断在增生、促发着饥渴感的迷想效应」──饥渴感渲染了心对于贪欲对象的迷想、美感,而迷想、美感也刺激挑弄着更多的饥渴感。
「厌离心」的另外目的,是帮助觉醒到自己熟悉的「攫取快乐方式」的负担、副作用、和压迫。这里指的不只是低等的「攫取快乐方式」,也包含了高等的「攫取快乐方式」──只要还有「攫取」,就还有不同程度的负担、副作用、和压迫。
涅盘是不透过「攫取动作」的快乐方式,所以就算熟悉了高等的「攫取快乐方式」(如:「现法乐住」的「禅那」),都还是应该继续培养「厌离心」。
没有「厌离心」,心就只是盲目执行着过往被灌输了的指令,重复着同样地行为模式──对于熟悉的「取乐路径」深信不疑、重度上瘾。而被瘾头所扭曲的心智,是没有能力清楚评估「苦乐」、「所须付出的代价」等等的关键修行议题的。
要改变或超越某种行为模式,这其中一定要有「舍此趋彼」的动机和促因。在修行阶位(还在「有学位」,尚未到达「无学位」),奢谈「不来不去」,是不诚实、也无助益的。虽然涅盘的体验是「不来不去、来去活动的止息」,涅盘却是在「舍此趋彼」的活动机转才能达至(《增支部》9.36,10.60等经)。而「厌离心」正是「舍此趋彼」的行为促因。
针对「五蕴」而言,同样地,透过「舍去对五蕴的喜贪和依附」,以及「趋向于放下喜贪和依附动作」而得到的「休息、离担、省力」,就是「舍此趋彼」的体现。透过深化这种「舍此趋彼」的心理机转,禅修者会体验越来越大程度的「离欲」、「灭」等一系列「向解脱」的心情、心理特质。这是解脱道的枢纽。
细说五蕴
以下所列的许多经文,都是基于同样的原理,对于准备好了要修学解脱道的行者所作的说明:
《相应部23.11经》提到「心对五蕴的背舍」,以及对于五蕴慢慢地丧失兴趣。对于「背舍」、「断爱」必须做到什么程度?《相应部23.2经》讲到,让五蕴变得没有办法激发起自己的兴趣来。也就是说,不把五蕴当作是合适的玩具或食物。
《相应部22.49经》讲,观照着五蕴:像这样子的东西,我们居然会依之而感觉到有「优越感、自卑感、平等感」!越清醒,就越看清楚五蕴的底。然而,一般人居然能如此不堪地依五蕴而作与他人的比较和自我评价。如:别人的皮肤比我的皮肤滑细、白嫩(依「色蕴」而尊卑比较);我有更多、更刺激性的手段来取得快感(依「行蕴」和「受蕴」而尊卑比较);我所出生的国家,有更漫长的历史和鼎盛的文物(依「想蕴」而尊卑比较);我记忆中的人生经验如此丰富有趣、囤积的阅历比别人更值得写自传(依「行蕴」和「识蕴」而尊卑比较)。
雄性孔雀,因为自己羽毛比某些同伴些微地更鲜艳而昂首阔步;被心理学家涂了口红的黑猩猩,在镜子前自盼身影、越看越高兴—看到这些畜牲类为了如此不堪的「优势」而气势旺盛,我们难免心头发噱:怎么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得意?然而,以「出离」的心情反观常态的人类模式,看到那种因为五蕴的态势而优越感或自卑感,就好像看到在画地盘的狗,因为喷尿的高度而趾高气扬或垂头丧气。
五蕴洪流的推演方式,有极大的不确定性、胁迫性—某种习惯牵引着、滋养着别种习惯;某种冲动、促生出多种「自己的选项越来越被压缩」的处境。许多所谓的「选择」、 「意志」,实际上都像是「负债者不得不做的」。而每一种轮回的世界,每一种五蕴的依附模式,都有它独特的「让你负债」、 「逼使着你还债」的方式。
它的方式不一定只是暴力威逼。它的方式有时是温柔的、窝心可爱的,让你心甘情愿为它淌血、驱役;它的方式有时是慢慢给你甜头,逐渐入钩,深到你的肉里、心里,让你想拔出钩刺时,刺骨揪心,只得回头再任它摆布。而任它摆布,就是任它把钩刺嵌得入肉更深…这就是《相应部22.79经》为什么说,面对五蕴,是抱着一种要「消解」它,而不是将它「堆砌」起来的态度;深刻警觉心被它摆布的窘态,不断尝试摆脱这种负债状况,摆脱这种债务滚着更多债务的状况。
五取蕴「让你负债」、「逼使着你还债」的方式难以尽数。《相应部12.11经》举例提到「五蕴」的每一个蕴,通通需要食物、需要燃料、需要被保持、都受制于不可全然掌控的因缘条件。五蕴的食物,就像身体赖以维生的淀粉、蛋白质…等等,就是必须不断有新陈代谢,在环境之中要去撷取、寻找,透过加工、咀嚼而吸收。撷取之后产生的废料──大、小便,必须排除,否则累积在身体会变成毒素(参考《相应部22.56经》)。《相应部22.22经》讲到,五蕴像包袱,只要提起它,就会感觉到沉重;只要钻进去,就会被它压制。《相应部22.79经》讲到,五蕴就是吃与被吃,如果你乐于吞食五蕴,五蕴同样也会吞没你、吞噬你。
陷溺在五蕴洪流中,盲目的习惯滚带着更多盲目的习惯;不清醒中所作的决定,将自己吹向、牵引至不可测的境地,逼得自己作出更多不可测的决定。不知不觉,心在短暂或漫长的时间中,被冲向自己一度认为陌生、恶心、不屑、与己全然不相衬的状态、环境、喂食模式。习惯后,前期的记忆淡化,又深深地乐于、沦陷于当前这种新状态,逐渐淡忘自己过去椎心刺骨、舍不得的前期模式,也忘掉了之前对当前模式的不认可。已经漂泊过无数异乡,然后熟悉了的异乡又成了家乡。《相应部22.90经》讲,不乐意于五蕴之中建立起「自我认同」,就是延伸于这样的觉醒心情。
极度不完整、充满欺骗性的记忆—所谓的记忆是如此不可靠,就连「个性」、「人生观」、「作决定的取舍和评估方式」都不可能恒常保存着。相续的生死中,没有甚么自认熟悉的、自认既定的「人格」、「意识」能被永久维护。所以《相应部22.95经》说,色蕴像是短暂聚合的泡沫,受蕴像是随着水滴生灭的涟漪,想蕴是充满欺骗性的海市蜃楼,行蕴是没有核心木材的芭蕉,识蕴是魔术师的障眼法。
记忆中建构的「我是某某」,就是情感上寄托的「我是某某」。 这里面所谓的记忆,一半是虚构的,一半是支离破碎的。
记忆是「虚构的」,因为「我是某某」的「自我传记记忆」,是依着当前在意的、迷恋的所在,而选择性地处理、储存经验—那是一种对于许多其它的经验「选择性失忆」,因为对当前扮演的角色是如此入戏。
记忆是「支离破碎的」,因为轮回中,没有甚么可靠的记忆载体—片面、短时的记忆拼凑,绝大多时间是迷糊、蒙懂、困惑、短视的。绝大多时间,记忆中所谓的恐怖的、幸福的、哀働的…并不让我们增添有用经验或判断愈正确,并不让我们清晰地看到行为苦乐的轨则—因为不懂得以「四圣谛」「知苦离苦」的角度来认识、整理这些记忆。反而,这些片面、混乱的记忆让我们更执着、更僵持于「无明的活动惯性」;「众里寻它千百度」,反而是让我们更迷信「只有更深地钻进五蕴,才能抹灭那恐怖的和哀働的感觉,才能重温那幸福的感觉」。
那些在记忆中,还没有完结的故事情节,还没有令人甘愿了的收场结局,还意犹未尽的滋味—形成了摆布活动的指令。有基因层次的指令,情绪层次的指令,意识形态的指令,社会和文明层次的指令—每一层次的指令,都与「无明」、「贪嗔驱迫」、「意识之流中混乱又多元的习气」搅和在一起。所谓的「自我意志」、「好恶」、「决定」,多是心被指令所绑架时所作的。
如果还继续「为了指令而驱动」,重复着的命运,就是「过客」(《相应部36.14》),就是「总在情感有了结前,又硬生生地被撕离、强迫流浪」(《相应部22.93经》: 在五蕴中想寻求稳定的伫足处,就好像浮沉于快速流动的河流的瀑流中,想要伸手抓岸边的水草,让自己不被瀑流冲走;可是抓的每一根水草、每一根枯枝,都应手而断,只得继续被冲刷、翻滚下去!)。
还乐于与五蕴情感纠结,重复着的命运,就是不断地经验死亡(《相应部22.99经》),就是「被记忆所骗,被指令冲刷到不可测的远方」。就算有偶尔的福报、安逸,在人道、天界暂栖—了解五蕴不可测性的人,就知道没有甚么绝对可靠的、绝对可管控的力量,能确保心不再钻进各式各样的地狱中。
所以五蕴的特质,就是彻头彻尾的「无常、苦、非我」,被五蕴绑架了的命运,也是彻头彻尾的「无常、苦、非我」(《相应部22.40~42经》)。 「五蕴是敌、是外人」(《相应部22.122》), 它的「集」、「灭」不是为了你的利益而「集」、「灭」,不是为了服务你,也全然不关心你的舒适、乃至你的长远的安乐。它只是依循着自己的个性、因缘、法则在推进。这其中许多集起与消散的方式,会危及到我们舒适和安乐的状况,以我们的角度就把它叫做「癌症、病变、畸形」。然而,对于这些大自然现象的自身角度而言,它只是在作它自己,它只是毫无议程地在「集」、「灭」而已。
五蕴里找不到一点点、一丝一毫可以避免苦迫、避免压力的角落(《相应部22.97》)。五蕴里没有某一个角落,是不会生病、不会不舒服的;没有某种功能,是可以保久的;没有某种囤积模式、资讯储存是免受侵袭、免于遗失的。
原始佛法中的「觉」,不是宇宙人生哲理的神秘顿悟,而是对于「被绑架于经验之流」、「于有为法中轮转的危险、不可测性」,有着愈来愈高度的醒觉,愈来愈无法「沉睡于安逸感中」的警惕,愈来愈确认「这不是我要的」。
佛陀被称为「觉者」(buddha),并不是因为懂了「非空非有、真空妙有」等等的实相玄理,而是对于五蕴洪流,「怖悚警醒」(samvega)、「甘愿厌离/脱离迷想」(nibbida)、「吐尽饥渴/离欲」(viraga)、「灭/停止纠缠/苦迫止息」(nirodha)…—这才是佛法中「醒过来了」的意思。
《相应部22.89经》讲,除了断除对五蕴的「自我认同」,还要在情感上、在直觉上,让心连飘忽而过、对五蕴的迷想都不存有。《相应部22.111、23.9经》讲,「断爱」要断除到所有对五蕴的亢奋、所有的贪、所有的安逸感、所有的饥渴感—通通都像树根全部被拔起来。所以,这棵植物以后不再有发芽、长大的机会。《相应部23.10经》讲,「断爱」要断除到所有潜藏在心里面所有贪染的可能性。意思是喜贪不是暂时地搁置而已,而是铲除所有未来滋生的可能性。巴利文的anusaya,中文翻成「随眠」,用白话解释就是「未爆弹」—它可能还没有爆炸,可是有爆炸的可能性。所以,必须把炸弹里面的机关引信,彻底拆除,让它完全没有爆炸的可能性。
这就是所有的「行」的真相。五蕴就是「行」(《相应部22.79经》):是个让人智能浑屯、被欺骗性记忆所误导的洪流;陷溺于其中的心,情不自禁被习性、指令冲刷到不可测的远方。不管如何改良、囤积、尝试着完善,只要是继续依附着动作来做为生存的模式,就是没有真正的稳定、歇息。漂泊于经验之流,就不断地得从这到那,从这一起始点使力迈向下一个终点;一旦到达那个终点,刚刚是终点的马上又变成另一起始点,又要再向下一个终点迈进——全然没有休息的动态;就连在睡梦中,下意识都仍在隐隐挣扎、用力地「向某处前进」。
当「爱」的连系斩断的时候,心不以五蕴为自我、为落脚寄情处;心不被「经验之流」所绑架而被迫随其漂泊,不受任何侵袭的休息;对所有「动作」的期盼和饥渴都止息,体验从来没有过、在活动状态中不可能有的安全。
这个被释放出来的心,没有任何的落脚之处,没有任何的盘据之处,不对任何对象使力,不花力气与任何对象维持关系,彻底的自由。体验到这种彻底的自由,《相应部43.1~44经》说,这是一个「不透过建构、不透过动作来换取结果」的境界(asamkhata,一般译作「无为」;atammaya,一般译作「无作」,就是这个意思)。
写于2017年三月。感谢吴学文文字处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