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朱倍贤 2015.07.26.)
在开始讨论今天的主题之前,先介绍一个基本的禅修技巧—「令身行休息」。它的基本原理,是根据佛陀教导的定力以及禅修的内容。透过观察,知道身体与心是如何在制造紧张的感觉,如何去调伏它。这跟后代佛教所教的「禅定」,一味地将心锁在一个地方,重复地专注在某一个对象上来得到安定感,是不一样的。
实际上原始佛经中,佛陀对于「禅定、定力」等观念的解释,是开放且多元性的。举例而言,佛陀讲说光是能够彻底地尽除内心的隔阂感与敌对感,例如对某人的怀恨、不能原谅等,内心就能够体会到一个程度的轻松跟安乐感。或者,持续且彻底地做到放下世间忧恼,剔除内心的焦躁感,自然而然安乐就会产生出来。
依据这样的原理来进行禅修的基本技巧,就会发现:当下心无法安顿、不够安乐,基本上是因为某些活动或状态所造成。最常见的原因包括:对事情隐隐约约的不安。例如担心工作、小孩,担心明天的计划,对未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;对于自己身处的国家、地区未来经济上的不确定性等等,而产生的焦虑。这些焦虑与不安都在我们的身心产生一种紧促、慌张,简言之,就是一种紧张的感觉。
为什么在静坐时,从头到尾都要能够贴近并观察「身体的触感」?因为透过身体的触感,可以知道紧张是如何形成的。举例来讲,一个专心致志想成为游泳高手的人,在游泳时要如何改进技巧,让游泳技巧愈来愈好。如何用愈来愈少的力气,更有效率地划水、踢水,在水里滑动、前进?游泳时,我们是看不清自己身体姿势的,要如何改进姿势呢?
作为一个专业的游泳者,必须要感受得到水穿过皮肤的感觉,以及自己是如何使用肌肉的。透过这些直接的触感,可以知道自己在水里,滑行的速度有多快?阻力有多大?手切进水里的角度如何?手腕够放松吗?划水时是否用身躯、中间、腰部的力气?还是大部分都是用手臂的肌肉?这样是否有效率?若是懂得如何使用躯干、中央、腹部等肌肉,像游蝶式的时候,懂得这些技巧就会轻松很多,速率以及爆发力就会高很多。
如果不会游泳,也没有打太极拳、跳元极舞或练瑜珈术等运动经验,听到这些比喻可能会觉得很陌生,没有关系,至少我们有走路的经验。走路时,要能够走得既从容又昂首阔步,愈走愈省力、轻松、有精神,就要知道走路的方式是否恰到好处。在走路的过程,必须不断地去感觉走路的「触感」,透过触感来调整你的姿势、速度、平衡感,以及走路的方法。
静坐时也是如此,全程都要将「觉知」尽量贴近「正在发生的触感」。如此才能够知道,现在的心是如何在跟当下相处。也才能够知道,当下是否因为某种境界的产生,例如内心起了妄念、担忧,而使得呼吸变得更紧绷、更狭隘,以致气流无法通畅无阻地传递到全身。
所以,「令身行休息」的禅修技巧,第一要先学会观察触感,尽量不要让觉知产生空档。出现空档时,心就会发呆、出神,接下来就是打妄想或是打瞌睡的前兆。尽量扎实、稳健地知道「当下具体的触感」。这「触感」可以是深沉的、可以是肤浅的,只要跟触有关的都可以。可能是呼吸时,膨胀、收缩微微的触感;可能是空气或衣服接触皮肤的触感;也可能是腿部、臀部接触地面或蒲团而产生的压力感,不一而足。
或者,更深入的触感包括:当心开始安静下来,我们能够以更凝定的心情,聆听内在的声音,也许可以感觉得到内在微细的震荡。甚至可以感觉得到,似乎是神经系统,细胞与细胞之间在传递着(发射、接收)信息。主观上的呈现,似乎是这样的感觉,不一定真的是如此。透过了解这样的触感可以评估:当下有什么状况困顿着你、绑着你?是什么样的心境让你无法安定下来?佛陀讲的安定,不是透过强迫意志的方式,让心死锁在一个地方。
佛陀讲的「定力的技巧」,主要是将那些让心困顿、不安的因素与活动,搁置、转移、转化、提升。自然而然,心就会在舒适、省力、释怀等状况中安住于当下。将知觉带到身体的触感时,要懂得如何深入地去感觉。「深入」并不表示要更用力地注意,不是钻牛角尖、盯着它。而是像游泳者一样,要知道如何地用心才能够感觉到,身体是如何制造焦虑的。愈能够精准地感觉,就愈能够精准地放下正在困扰你的活动状况。
如果听起来很复杂,就先把注意力放在最单纯、最简单的焦躁、紧张、僵起来的感觉。心因为担忧、放不下,习惯性的慌慌张张。一般而言,心不能安定的最大原因之一,是处在对未来的攀缘与算计。所以在接触身体的触觉时,特别去感觉焦躁感,以及紧张是如何呈现的。怎么样用最快速、最有效率的方法,去放松、化解跟放下。
一开始,一定要有很多的探索跟比较。因为在没有很清楚身体的状况之前,虽然感觉到不安定,可是不能很确切地找出,你是如何用力在制造那些不安定。无法精准地挑出,当下是如何参与那个不安定的模式。所以打坐时的专心,是在找出不安定的根源,用心去体会身体参与当下触感的模式。好像在挑毛毛虫一样,从中挑出让你当下无法安住、安乐的活动,而不是将专注力死锁在某个地方。
可以采取你喜欢、习惯的坐姿,我们只是短时间静坐,可以不必正襟危坐。但是宜采取一个不容易睡着的姿势,以便能够放松、舒畅、斗志高昂地投入。如果是在家里,能够不产生安逸感、不睡着的话,甚至可以躺着、靠着椅背,都可以实验。如果是比较长时间的静坐,就要更加留意坐姿,是不是不要造成细微的昏沈、散乱感。
在开始之前,利用一点时间去感受一下,怎么样把世间最粗糙的贪欲跟忧恼,先搁置一边,把知觉散播到身体。若身体是一个很大的目标不容易安住的话,可先留意,好比说身躯的感觉、胸腔的感觉、腹部的感觉。
感觉当下的触感,不管是多么细微的。不必要刻意把细微的感觉变得强烈,现在的目标,不需要刻意去改变现在正进行的触感。如果是细微的触感,也只是知道「就是这样」。当前的触感是细微的感觉,不用把力气放在「追着它跑」,不要把力气用在怎样钻得更深。把力气放在:「如何能够更敏感、更融入地去体会」。这个「融入」是不需要你去特别用力,不需要你皱着眉头,不需要你硬把心塞进什么地方。
如果对你有帮助,可以在内心提起这样的问题,这样的探索的方向:眼前感觉到什么样的焦躁?眼前感觉到什么样的紧张?更细腻、更深入去感觉这个紧张、焦躁。可能是隐隐约约的,让你静不下来、让你不舒适、让你不能安住当下的干扰。去看到这些干扰,都是因为你的内在隐隐约约地在参与、在用力,在扛着它、在抓着它。所以,这个焦躁、紧张才会延续下去…。
试着调整内在应对的方式,尽可能更深度、持续地把紧张放下来、把它缓和。在整个过程中,你的觉知都是跟触感接触着,紧张的感觉是什么?隐隐约约的焦躁、不安的感觉是什么?透过不参与、不持续、抽离、搁置,把它缓和下来。在缓和的过程,也是如实地知道身体内在的触感:正在缓和下来、缓和下来的感觉是甚么?透过这样的了解、这样的感觉,你会明白现在使用的技巧多有效率。如果使用这个技巧,身心马上变得更轻松,也许可以轻松10%、甚至更多。可以感觉到内心因为这种模式的改变,而变得更安顿,就表示这个技巧有用在刀口上。透过这样的回馈,可以让这个技巧变得更精细,或继续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,继续维持着它…。
如果你使用的放松方法,没有办法很有效率地摆脱焦虑、紧张,那么就继续探索。继续实验十六胜行里的第一、第二或第三个步骤。让呼吸更顺畅、更舒服,然后去感觉身体。一边去感觉身体,一边试着去抓出小毛毛虫来。能不能更精准地,挑出毛毛虫的尾巴,很省力地把毛毛虫挑出来。
好像在按摩的时候,人家胡乱帮你按摩背部,你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舒服。有的时候人家按到对的地方、真正酸痛的地方、穴位所在,就是这根筋、就是这个地方!我们在修「身念住」的时候,也可以使用同样的技巧。要如何跟眼前身体的触感对应?要如何跟它相处,才能够按摩那根紧绷的筋,将造成无法安定下来的那根筋松开来?
尽量让自己的觉知,不要间断地知道当下的触感。就算是感觉很放松了,觉得已经没有明显的小虫虫可以抓了,持续地知道~正在放松中的身体,不被小虫虫干扰的身心,那个状态、那个滋味持续在变化着, 继续知道那样的触感。
抱着高度探索的心,不断地检验细微的焦躁、细微的紧、细微的不安。那种细微地想脱离开当下、迫不及待要冲去哪里的冲动。小虫虫一探起头来就抓起来。在抓起来的过程里,继续地知道触感。所以以后更能知道,怎么样是更有效率的抓小虫虫的方法,怎么样是更有效率地放松,怎么样是更精准地,放下那些不良善的活动状态。(请慢慢睁开眼睛)
在佛陀说法的年代,印度的宗教文化算是高度的发展。很多当时的宗教集团相信,在宇宙世界中有许多不同层次的众生,包括一些高度发展的众生,俗称「天人」(巴利文deva)。面对当时印度宗教,这些传说中的种种天人时,佛陀处理的技巧完全跟心理学、跟修行有关。
当时民间的信仰、宗教里面,相信有诸多的天神,像印度文化讲述在欲界里面,有四天王天、夜摩天、忉利天、兜率天、化乐天、他化自在天…。甚至根据其它版本的说法,光是欲界天的数量,就多到不可胜数。佛法对于这些天界众生有特殊的说明,最主要的关注点在于:这些不同层次的天与天神,代表着某一种内心的特质、某一种行为模式。这些天神出现在佛经里面时,有的时候是扮演正面的角色,有时候则是负面的角色。透过这些天人,解说业力与善巧与否的活动方式,解说这些活动方式的有限性及过患,以及解说如何超越这些活动方式。
天人扮演负面角色时所表达的是,有许多处在安逸的环境,暂时被福报保护着的人,往往会因为他们的福报而堕落,内心逐渐被安逸的生活所腐蚀。在我们周遭就可以看到很多的例子。很多人有着身分、地位、财产,却没有因为这些福气与幸运,让他播下更长远幸福的因子。而这些幸运的环境,使得这个人各方面好的能力慢慢退失、弱化,变得愈来愈自大,愈来愈依赖钱财、依赖能够用钱财使唤的人。
像在美国这么富裕的环境,很多人出生在家财万贯的家庭,一辈子不用担忧经济生活,因而没有动机发展自己的能力。没有提升自己应变能力的动机,生命欠缺方向感、意义感。有许多有钱人的孩子,生命的最后走向自我毁灭。例如有些人的人生意义,只在于用更多的钱去买更高质量的毒品,好得到更精纯的毒品的高潮。在高潮之中,昏天暗地地度日。很讽刺地、令人难以想象的是,生在这样的环境下的小孩,得到忧郁症以及自杀的倾向,往往比那些刻苦耐劳,有具体努力目标,有意义感在奋斗的年轻人,来得更高!这是负面的角度对天神的形容。
然而,天界并非都是负面的。后代净土宗兴盛时,为了要突显净土的殊胜,刻意地贬低天界,把天界讲得非常的不堪,让大家认为只有升到净土才是安全可靠的。原始佛经对于天界的叙述,大部分是正面的,小部分是负面的(如前述)。正面的说法是,有很多天神具有某一些优胜、善巧的内心特质。这些特质高度开发之后,人格性变得更加地光明、强而有力、能跟高等的快乐相应。他们开展出这样的行为模式之后,长时间跟内心良善的特质相处。自然而然,他们投生、轮回的境界,基本上都是跟这些特质相应的。
「六念法门」里有一项是「念天」,主要就是讲忆念起优胜、良善的内心特质。想到有一些众生,把这些特质高度地发展到,几乎是淋漓尽致、炉火纯青的境地。因而心向往之。像梵天,最高的梵主,等于像国王、皇帝一样的天神,往往是把「慈、悲、舍、喜」其中之一或好几个特质,发挥得淋漓尽致。内心体验到了无边无际的宽广、爱心、原谅、同情、良善的欣赏与平舍。他们所生存的空间以及行为模式,是高等的幸福,几乎是以人类难以想象得到的行为模式,在生存着!
为什么今天会谈到这些内容?因为有几位朋友,在参加过一些佛教团体的禅修之后,几乎是异口同声跟我讨论同样的问题:在密集的禅修期间,马上就在学观五蕴的无常、无我,藉此来开展出解脱道。
但是,原始佛经的解脱次第是非常清楚的。要先建立起很健康、很健全的「自信心与自我感」,在这个前提下再去开展「平舍心」。具备了雄厚、扎实的平舍心之后,再去修「非我想」。去观察「自我感」的有限性,追求更进一步的超越。这样的次第是非常重要的!佛经里好几个不同的地方,讲的次第都是如此。例如禅那的地图,要如何进入「色界禅」?一定是因为有好的品德,发展出健康的德性,内心常常跟快乐的因子相处,因而发展出高度的喜乐感,这才是熟练「色界禅」的本钱。
在「色界禅」开展的过程,它的次第是:先体验到「高度的快乐」,再来体验到「高度的舒服」,然后是体验到「高度的平舍」。另外,「七觉支」的地图也是如此,喜、轻安、定、舍等觉支的次第,也是这样开展出来的。也就是说,原始佛法禅修的内容,一开始强调的,都是先建立起健康的自信心、自我感,以及良好的、容易跟高等的快乐相应的人格性,再去谈下一步。没有这样的基础而去修「无我」,我所看到的是,很多人把「自我否定、自我屈辱」,把「很矫情的、很造作的谦虚」当作是「无我」。
佛陀说,我们在建立起健康的自我感、好的人格性的过程里,能够使用「正知正念」。也就是说,一边已经有正知正念,一边刻意地开展出例如像「慈」~对人的善意;开发耐心~做事情的恒心与毅力…。当你把正知正念用在开发这些好的质量、好的人格性时,正知正念的功能会帮助你了解到:原来这些好的人格特质,都是架构起来的,都是透过造作、熏陶而发展起来的。因为,一直用某一种角度跟态度在面对事情,一直用好的方式在响应事情,慢慢就培养起那些好的特质。
没有正知正念的人,像某一些宗教没有特别修学正知正念,只是教你做好人、开展好的特质。在这种状况下,就会产生对最终解脱没有帮助的思维。好比说有的人相信,那些好的质量都是「佛性」里本自具足的。后代的佛教相信,这些好的质量是佛性里面本来就有的,所以,我们只是恢复本来有的德性。
但是在原始佛法里,历史上的佛陀实际的教育里面,不着墨于佛性这样的观念,不承认某一些好的质量是与生具备的。佛陀所了解的好的质量都是「心行」。都是因为重复地使用某种动机,重复地采用某个动作,而慢慢增强、巩固、建立而成的。因为这样的认知,佛陀知道那些好的质量,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,不是一个既定的、被定死的状态。不是恢复了之后就只有这一些,而是可以高度地发展。然而,也可能因为疏忽、不在意、不善巧,使得这些高度发展的良好特质,因而退失!
佛陀是这样的认知,把好的质量当成是「心行」,是「业力」的呈现的一种方式而不是佛性。所以最终这些好的质量也都不可靠,最终也不能只安于做一个好人,做一个有品德的人。但是相对而言,这些好的质量还是非常重要的!
一个人可以花很多时间锻炼身体,但是不管多么精勤地锻炼、功夫练得多强,衰老、疾病、死亡,可以非常迅速的,侵蚀掉这些努力锻炼的成果。看看那些数十年前我们所熟悉的,身手矫捷的武打明星,现在如果再让他们做些复杂的、高难度的动作,就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身手已经迟钝了,很多时候要用替身来演。他们花了那么多的工夫,数十年之间就退化得那么严重!
然而,内心良善的质量却不同于此,它是我们的业力最重要的部分。甚至于这一辈子我们认为最可靠、最爱的人,最终都很难可靠。他(她)有可能这一辈子就变心,跟我们的关系就生变。尤其是面临死亡,死亡之后更加无法聚在一起,更加不能帮助我们。可是,我们内心培养起来的良好特质,却是更可靠的朋友。
我们在未来的投生,不管是去比较理想或比较不理想的境界,如果内心伴随着正知正念、慷慨、勇敢、耐心、慈良、愿意持戒、有德行等等的特质,即使到了不太理想的地方,都很容易开创出一片光明的境地来。起码这些特质会保护你,在那样的环境中不会受伤得太厉害。像有的人出生在酗酒的家庭,有的人出生在极度贫困的家庭。同样是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,有的人变得更加地坚毅、勇猛、有韧性,想要追求进步。有的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,就无可自拔地陷溺其中、开始堕落。这里面有个因子是,他内心良好的特质培养到什么程度。
建立好的品格、好的人格性,若有正知正念的话,就可以看到「业力」形成的过程。你就会知道,不管建立起任何的品德,都是跟你的动作与意志有关。也就是说,当你不再使用同等的意志时,那样的品德是会退失的。就像去健身房练肌肉的人,肌肉是怎么锻炼起来的?每一次举起哑铃的动机和动作,都在重新塑造你的肌肉,让肌肉的纤维重组。
同样地,我们的人格性、内心那个有力的点,也是透过意志力一点一滴塑造起来的。你的正知正念如果能够看到这一点,那么你所修学的这些好的特质,就有进步的空间。就好像静坐时,若能够看到当下是透过怎么样的用力,造成眼前的焦躁感、紧张感,要透过怎样的转化与放下,身跟心才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放松跟安定。光是做到这样的观察,就能够知道在什么样的程度上,我们在制造不同的心境和特质。
在建立起健康的人格性的过程中,除了「正知正念」之外,如果能够再带入「四圣谛」的思维,就能够更进一步地看到,那些美好的特质不管如何发展,都有它的有限性。许多人都有深厚的佛教或宗教背景,曾经很努力地做过好人,很努力在布施。大家都有共通的经验,不管你对待别人多么地忍让,遇到有误会,人家不欣赏你的忍让时,你的忍让会让人家觉得「你很造作」。对方看到你的忍让可能会想:「你把我当成坏人吗?我为什么需要你的忍让?」也就是说,不管你开展出什么样的人格性,只要是需要去维持那个人格性,你就必须跟那个环境去碰撞、去磨合。
所以在跟外界互动时,不管发展出多好的人格性,还是脱离不开压力,也脱离不开无常的法则。那些好的人格发展,都可能因为没有持续而衰败。你的肌肉刚练起来时很漂亮,若是一个月不再去健身房,肌肉就缩小了。同样地,对外在的环境而言,好的人格性最终都不可靠。从内在来讲,内在的环境也是不可靠的。因为我们用来建立起自我,以及美好的人格性的资源,最终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掌控。例如想变成一个好人,必须要使用记忆,记得在人生学到的经验,想到那些好的楷模跟榜样…。要透过记忆才能发展出好的人格性来,可是记忆是不可靠的,它会衰败、会骗人!
我们内在所使用的资源包括想要对人好。很多人应该有这样的经验:整天从早到晚一直在奉献、布施,感觉到了一个境地会精疲力尽。当你精疲力尽时,面对着眼前还有那么庞大数量的众生在受苦,你那么尽心、努力地付出,居然是如此地杯水车薪,那时就会疲劳,慈悲就会减弱、消失。这是很正常的,这也是为什么在佛陀的教法里,从来没有教我们要发展出永恒的慈悲!这是原始佛法跟大乘佛法不太一样的地方。
在大乘佛法里,把永恒的慈悲当成值得追求,且可能完成的目标。可是原始佛法看到,慈悲或其他任何好的德性、心境、能量,都必须要有燃料。必须有内在的资源在支撑着,而这样的支撑的力量,无法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。所以,不管建立起多么美好的人格性,经验着多么棒的滋味,累积多大的福报和能力,都要耗用资源、都会衰败!这就是为什么在禅修时,一方面要懂得善用我们的情感与良善的特质,一方面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它们,让自己能够休息、回归到平舍的状况。更单纯、更省力地觉知,没有刻意要改变境界,能够接纳眼前无法转变的境界。然后进一步也看到平舍的无常。
目前坊间流行的禅法,往往就是要禅修者一直修「直观」、「观无常」、「观无我」。但是佛陀所教的方法是:智慧真的要开展,一定要经历过开展良善的品德,良好的人格特质。其中的一个原因是,在开展良善特质的过程,常常要面对一个问题: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努力?什么时候该放下?什么时候是需要承担的?什么时候那种承担只会带给你没有用的压力,于事无补?
也就是说,从良善的质量转变到平舍的过程,一定要做「抉择」。如何做选择?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「正知正念」。用「四圣谛」的角度观察你的活动跟触感,就会愈来愈了解什么样的用力是多余的?什么样的用力是必要的?眼前的处境应该用何种特质?人的向上或堕落,最强的动机大都是感性而非理性的。所以,感性的世界是强而有力的,可以拯救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。一个懂得修行的人,一定要知道去善用这个领域。
很多智能的产生,不只是来自理性上的思考、直观、观无常,有很大的部分是来自于去经验什么叫「情感」、去经验感性世界的那些特质。在经验的同时,因为有「正知正念」、有「四圣谛」,所以能够抉择,知道眼前这些感性的特质,给了你什么样的力量与增上。你该如何去导引这股力量,使它对你有所帮助,让它对于眼前的苦是有建设性的。善用这股力量、乘风破浪,之后还要有反观的能力,看到:原来慈悲久了还是会累的,原来人很有耐心、很勇敢、很慷慨,都是需要内在的资源的。这些内在的资源,有的时候会耗尽,有的时候必须要休息。
例如学游泳,想要游1公里就要知道那么长的距离,要怎么样划水,何时该冲刺,何时该缓和,何时该保留体力,何时要让体力在刀口上爆发。这些技巧才是智慧真正的所在。在日常生活中观察、了解这些技巧,才会产生真正可靠的智慧,而不是教条式地照本宣科:一切都是无常、一切都…。最终体会到的「无我」,只是压抑自我、断灭主义。真正体会到无我的人,他的人格特质一定是该承担时、比一般人更能够承担;该放下时比一般人更能够放下。所流露出来的特质,一定是那些美好的人格性已经有了高度的发展。之后还要去体会,高度发展的人格性,跟禅定有什么关联。
我们的心不安定,不只是心在想事情,不是因为心不能锁在一处,而是因为内心有困顿、有想不透的地方、在钻牛角尖。内心会困顿,有可能正在经验着非常激烈、高亢的情感,而不知如何善巧地面对。只会盲目地压抑、呵斥或放纵于其中,会让情感的强大力量,变成毁灭性的力量。
问:观察食物进入口中、贪爱产生,咀嚼之后贪爱慢慢减弱,食物慢慢进入食道,再往下就没有感觉了,请问是否要再进一步观察食物进入胃里…?
答:不必要观察得那么的细腻。南传佛教的禅修受到《阿毘达磨》的影响,开展出很特殊的文化,要禅修者去观察极其细腻的东西。《阿毘达磨》认为,人类是由极微的、肉眼看不到的元素(paramāṇu)所组成的。因此在禅修中,必须要开展高度的透视性,能够看穿这些占据非常小的空间,发生速度很快的微粒子(kilapa)。尤其是缅甸的佛教受此影响,要禅修者看到自己身心的极细微处。
我的建议是:如果是依循佛陀的教法,我们开展出来的禅修风格是「稳健、自然、开放的」,也就是不需要去做出超乎常人的功课。你所需要的定力,就像一位懂得读书的好学生,那样的定力就够了。其他的就是要清楚:什么是正确的态度?什么是眼前该用的技巧?如何灵巧的转换?这是禅修的重点所在,而不是能否看到愈来愈细微的东西。食物吞到食道几乎是感觉不到触感的,去追求那样的境界又做不到时,有时候会让自己很懊恼、很自责。觉得自己的定力不够、修行不够,所以感觉不到食物在胃肠中消化的感觉。其实,感觉不到食物在胃肠中消化的感觉,那是正常的。
问:请问有什么技巧可以对治贪爱?
答:首先要具体了解「贪爱」的定义。很多人以为吃东西「感觉到好吃」,这样就叫贪爱。其实那并不是贪爱的意思。佛陀非常具体地形容「贪爱」为“fever”,好像是发烧(热恼)一样。就像热恋中的人,一天没有通电话、传简讯,内心就焦躁不安,处于发烧(热恼)的状态。心为什么不能安乐呢?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有焦躁。因为欲贪而产生的焦躁像上瘾般,只要没有上网络、打电玩、吃好吃的,就坐立不安。就像吸毒的人毒瘾发作,满脑子都想着毒品。
一般没有禅修的人,脑海中整天在盘算的,大多跟欲贪有关。好比说赚钱的滋味,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时,那种紧张、快感,大部分的时间内心都在盘算着,获得下个目标的快感、手段…。那个叫做「欲贪」。
至于感觉到东西好吃、不好吃,这是属于「受」的部分。多吃到什么程度才叫「欲贪」?那就要观察。可以在放松、开放、谅解自己的状况当中去观察。在不伤人害己的前提之下,可以继续检验:什么地方是仓促?什么地方是过量?什么地方是过度地用力?如何能够允许好吃的感觉产生?在好吃的感觉消失之后,内心如何能够不产生出焦躁感?内心不会一直徘徊、留恋着那滋味?要如何去觉知其中的差异性?
可以从「身念住」下手,像刚刚静坐的技巧。在静坐时,去看当下有什么样的力量和活动,让我无法舒适、安定下来?例如好想念那碗牛肉面,那种酸酸、辣辣的滋味…。「贪爱」主要是跟我们的记忆链接在一起,然后投射到未来挥之不去,造成我们的焦躁、坐立不安。
问:感觉「欲贪」跟「受」之间的区隔有点困难,例如面对花生,不吃则已,一吃很容易就停不下来。当我观察「想吃的感觉」,以及花生可能对身体的负面影响时,有一种危机意识产生,想吃的感觉会趋缓。请问「想吃的感觉」是一种欲贪吗?如何去区隔「好吃的感觉」跟「想吃的感觉」?
答:两者的区隔是一线之间。光是探索它的差异性,你已经在进步了。当下不必要很武断、很教条地说:「符合什么条件下就是欲贪!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,尽量去探索,什么样的活动状况让我们无法在当下安顿下来。是什么力量跟什么活动,让我们无法很开放、很轻松地跟当下相处。你会发现,对于花生的影像与滋味蠢蠢欲动着,让你坐立不安,让你体会到焦躁感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呈现。然后,你能够多大程度地放下这个焦躁感?从这样的地方去体会欲贪,这样就好了。
很多修行人活在教条的世界里,一直在压抑自己。他的行为模式有很多的造作,吃好吃的东西时、不敢吃,或者会觉得有罪恶感。实际上,佛经里佛陀对食物的建议都是很务实的。吃多了会不会让你胀气?会不会让睡眠变得不好?会不会容易打瞌睡?会不会让身体不舒服?会不会让心变得昏钝?
对于吃食物这方面,佛陀讲的中道其实没有什么玄深的道理。就是危机意识,人生有经验了,知道宵夜吃了梦就特别多、觉就睡不好。如果不吃宵夜身心会比较轻安感,你愈来愈适应这样的轻安感,愈来愈能够品味这种安适的滋味时,对欲贪的对象的依赖,自然而然就会降低。为什么修行人到后来,愈来愈不被生理上种种欲贪所逼迫?因为很多时候,他都是从容地活在内在很容易、很省力产生出来的「丰足感」中。对不好的东西,自然而然不容易产生出饥渴和贪恋感。
我在大学里,看到许多在谈恋爱的大学生。有些失恋的人特别地难过跟痛苦,有些则可以很坦然地面对,难过一、两天就走出来了。基本上这些容易走出来的人,其中一个特质就是,平常很喜欢运动。第一、有一个让他分心的健康事物。再则是运动的过程中,脑中会分泌“ endorphins”,很容易让他感觉到愉悦。有了正面的情绪,在回想起分手的男、女朋友时,很容易会觉得:我不会因为没有他(她)就活不下去。如果你眼前没有其他的方式,可以获得安定感与自信心等食物,你就很容易会钻牛角尖,觉得世界上只有他(她)能够带给你快乐,没有对方你就会死!
问:危机意识,是不是一种贪忧?
答:你可以有危机意识这样的醒觉,但不必有焦虑感,或者把焦虑降低。我们可以了解所有的情感它的好处在哪里,如何善用它。那是有提携作用的能量,但在同时你得净化它。我们可以关怀小孩,可以一边未雨绸缪、规划未来,但是在同时,不安是很少或是没有的。可是一般人在规划的同时,可能就有焦躁、不安。
用「味、患、离」去面对情感、感性的这个部分。看它的好处跟力道在什么地方。就像河流冲过来时,水的力量很强,要如何去应对?有的时候要懂得冲浪;有的时候必须要花很多的精力和时间,建立起大的水坝,可以长久地控制水流。有的时候必须要懂得如何避开水道,以免被淹没了。不要以为佛法都是纯理性的、就是直观,而忽略了内心产生的种种感性上的动力。充分去开展、善用、转化这些感性层面的力量,有哪些部分可以转化、可以升华?哪些部分可以利用?哪些部分可以放下…?
问:所以,又回归到老师常讲的~「了解、调整跟释放」?
答:有可能调整到一个地步之后,因为驾轻就熟、炉火纯青了,所以一段时间之内不需要再调整。这是更高的禅定的境界。在初禅里有调整。经典上讲初禅是所有色界禅的基础,而色界禅「禅那」的基础是:善于观察!善于调整!让身心调整到光明、安乐、安定、省力,持续还有进步的空间的状态,就是「禅那」。我们一直强调这个部分,因为很多同修参加完禅修回来,都说他们去学了佛法,知道了佛法的要领:要一直观呼吸、观五蕴的无常或无我…。但是佛法并非只是这样而已!
我们曾经谈过「僧团」以及「学徒制」的重要性,因为要开展出健康的心,一个非常好的学习方法,就是直接去观察其他的人。他们是怎么讲话?如何独处?如何与人相处?我们可以从其他人的行为模式上,知道如何开展那些好的特质。那些特质是需要示范的。一个很有效率地学习那些特质的方法,就是看他在日常生活中,是如何在实验这些特质并付诸行动。
问:初禅的体验不外乎对触的敏感度。如何透过情感跟触之间的锻炼,来增强禅那的安定感及喜乐的强度?
答:这是个很好的问题,简单地讲,就像今天的演讲一开始做的禅修的技巧。如果我们能够很精准地知道:如何放松?如何放下身体内部,可能某一个地方或是好几个地方,隐隐约约的僵硬感?这是必须建立在对身体敏感的前提上。对自己的身体敏感,才会知道自己当下是如何在扛着身体。你是如何在跟身体互动?是如何在参与?情感是一把双面刃,可以伤人也可以助人。使用时必须像切菜一般,切菜一定要使用菜刀,才能把菜切得好,可是在同时必须要小心翼翼的,要知道刀刃跟自己的安全距离。
同样地,在情感的世界里,我们一方面知道苦的道理,常常在生活中觉知,对情感的副作用有一定的敏感度。而这个敏感度必须要建立在四(身)念住上。你必须要知道现在发生的是什么?你必须透过身体或心理的某一个角度去观察,然后跟它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距离。也就是说,就算你是在善用情感之中,你也同时有一些平舍的力量在里面。你不是完全地被情感所推逼着。那个感觉,就像是观察身体内在的能量网一样,你没有被它淹没了。
冲浪的感觉是,虽然你踩在水上面,可是你有呼吸、有扭转身体、调整姿势的空间。平常注意事情的方法,常常都看到「深的、广的、远的」。好比说相信因果业报、相信轮回,相信我们当下的起心动念,以及我们的动机跟活动,还有周遭跟我们接触的人,都是有长远的影响力的。这就是「深的、广的、远的」。在这样的心念的前提之下,就不容易会滥情。就会看得到情感在塑造我们的人格性,在决定着我们未来习惯的活动模式。它决定我们会出生在幸福的活动模式里,或是不幸福的活动模式里。
或者是出生在幸福,还会导致更高的幸福的模式里。能够幸福导致更高幸福,来自你对于业力的了解。因为你有正知正念,所以能够看得到我们的活动模式里的人格性,是取决于我们平常用心的方法,也就是佛陀所讲的「心行」。看到这一点,你就会产生醒觉心,觉知到我们的未来,有可能会转生到幸福的活动模式的状态,也有可能会转生到不幸福的活动模式的状态。而更好的是,有可能会转生到幸福,然后幸福又会导致到更大的幸福的那一种活动状态。或者是更糟糕的,会转生到不幸福,然后不幸福又会导致到更大的不幸福的状态。如果平常我们有正知正念,看到我们的动机、人格性、活动模式中苦跟乐的关连,你就会深信因果。
佛陀的教法是建立在业力的认识上。你对业力有信服,知道「这是真的」。那么,在面对自己的情感时,就不会把自己当成是全然的被动者,有什么情感来就跟着那个情感走。而是会把自己当成是一个观察者、塑造者。可以透过培养良善的动机,慢慢去架构、调整出某一种情感,而不是完全盲目地做一个情感的被动者。
问:请问老师,如果没有健全的人格是否就不适合禅修?如果想透过禅修提升心理状况、改善人格,该怎么做?
答:并不是说没有健全的人格不适合禅修,而是说,禅修必须要从健全的人格开始。现代南传佛教教学禅修的方法,比较是流水线式的。可能你参加了禅十,禅十中他教你,头几天就是好好地把注意力锁在鼻端,后几天就是好好地观身口意或六根的无常或是观无我。实际上,我们所看到的在这种禅修中心训练出来的人,可能有少部分的人成功,可是也有很多人愈修愈扭曲。
原始经典中,佛陀讲到要知道修行有没有成功跟效益,最高勘验的原则不是你的定力有多深,有什么特殊的体验。主要是看你有没有变得愈来愈好。从正面的来讲,好的特质有没有愈来愈多?有没有变成是愈来愈好的人?从消极的角度来讲,你的烦恼、困顿你的状况是否愈来愈少?这就是为什么,可以利用内心良善的特质来进入禅定。
举例来讲,根据心理学的研究,光是懂得原谅别人,内心没有纠葛、遗恨,这样的人就很容易快乐。他在面对逆境时,很容易从正面的角度来迎接逆境。在逆境中还能够保持感恩的心、知足的心,能够看到如何将逆境转向正面。这样的人就很容易快乐。
佛陀很明白地告诉我们,他所讲的定(三摩地)不是将心锁在鼻尖,或是靠念佛、持咒达到一心不乱。那样的定力只有外道才讲,后来才引进到佛教来,所以后代新流传的经典,开始教这样的定力。后代的论典开始用这样的方法,来讲述定力。
可是原始的经典中佛陀讲的定力,有一个很大的环节都是来自于「培养内心良善的特质」,自然而然内心的干扰变少了,很容易跟光明相处。内心自然而然有一种很稳健,感觉很舒畅的自信心,这个自信心都还是我慢,最终都还是要超越它的。可是在修定的过程,它是一个非常重要、非常有用的工具。